温和派的中国人、以色列人、穆斯林

世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。以前,是明火执仗的强盗,和引颈就戮的羔羊,一清二楚。现在却流行起一种“温和派”来了。中国人里有,穆斯林里有,以色列人里,自然也有。个个都长着一副悲天悯人,忧国忧民的面孔,说起话来,引经据典,头头是道,仿佛乾坤的道理,全在他们那不偏不倚的“中道”里。

听听他们的话,多漂亮!“要对话,不要对抗”,“要理解,不要仇恨”,“要循序渐进,不要一蹴而就”。乍一听,谁能说个“不”字?简直是金玉良言,人间正道。可你若扒开那温文尔雅的袍子,底下藏着的,往往是“维持现状”四个大字。而这“现状”二字,又是谁的“现状”呢?

说说那“温和派的中国人”。国内噤若寒蝉,不敢多言的苦楚,我懂。但身在海外,呼吸着自由空气的,也不乏“温和”的高论。谈及新疆,他们不去看那如山的铁证,却爱说“情况复杂,我们信息有限”;论及香港,他们不理会那自由的哀嚎,却爱讲“要体谅中央的难处,稳定是大局”。这“复杂”二字,真是个好东西,能把一切血泪和锁链都化为学术上的朦胧。这“大局”一词,更是个好盾牌,能让一切牺牲和压制都显得理所当然。他们看似公允,实则不过是在默许那看不见的绞索,继续勒紧罢了。他们不是凶手,却比凶手更有效地让看客们心安理得地散去。

再看看那“温和派的穆斯林”。每当极端分子滥杀无辜,他们总是第一时间出来,“强烈谴责”,并划清界限,说那不是“真正的伊斯兰”。这话自然是不错的。可你若细究下去,便会发现其中的奥妙。被奉为“温和派”精神领袖的卡拉达维(Yusuf al-Qaradawi),一面谴责“911”,一面又为针对以色列的“人肉炸弹”发布教令,称其为“殉道”。一面在西方媒体上大谈宽容,一面又说妻子若不顺从,可以“轻轻地打”。还有那位风度翩翩、游走于欧洲各大名校的塔里克·拉马丹(Tariq Ramadan),口中是东西方文明的沟通与桥梁,背地里却是针对女性的暴力与欺骗的丑闻。他们的“温和”,好似一把锋利的双刃剑,一面割除了极端派的野蛮形象,一面却又为那野蛮的根基——神权与教法——保留了最体面的位置。他们谴责了“症状”,却小心翼翼地供奉着“病根”。

最后说说那“温和派的以色列人”。这些人里,不乏作家、教授,良心人士。他们反对修建新的定居点,也承认巴勒斯坦人的苦难,甚至会为加沙的炮火而流泪。听上去,真是和平的使者了。可你若触及核心,问:那七百万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难民,有没有权力回到他们被赶走的家园?他们中的绝大多数,便要摇头了。譬如大名鼎鼎的作家阿摩司·奥兹(Amos Oz),他将这场血腥的占领,诗意地比作一场“不动产纠纷”,仿佛只是邻里间的口角。他同情巴勒斯坦人的苦楚,但更担心的,是占领这件事会“腐蚀占领者的灵魂”。瞧,多么高尚的烦恼!受害者的血肉之苦,终究不如加害者灵魂的纯洁来得重要。他们的“和平”,是建立在既成事实上的和平,是要求被剥夺者承认自己永世被剥夺的和平。他们流下的眼泪,仿佛只是为了洗涤自己良心上的些许不安,好让那“现状”能够更长久、更体面地维持下去。

说到底,这些“温和派”的“温和”,究竟是什么呢?在我看来,不过是一种“有条件的温和”。他们的理性和同情,都有一个清晰的边界,那就是不能触动他们自身所处的那个安稳的“现状”。中国温和派的“稳定”,穆斯林温和派的“教法”,以色列温和派的“犹太国家”,这些才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“神龛”。一切的温和,都不过是这神龛的装饰品罢了。

他们最擅长的,便是各打五十大板,显得自己最为公允。仿佛在猛虎与羔羊之间,也存在一个“中立”的立场。他们会说,虎固然凶猛,但羔羊的叫声,也未免太凄厉了些,惊扰了山林的“和谐”。

然而,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。而这些“温和派”,却专会用“复杂”、“大局”、“循序渐进”这类词汇,给鲜血涂上油彩,给惨淡的人生挂上锦缎。他们不是不知道,只是不愿说破。因为说破了,那安稳的“现状”便会出现裂痕,他们那“温和”的立足之地,也便会随之动摇。

所谓“温和派”的斑斑劣迹,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,而在于他们没做什么。他们的沉默,他们的回避,他们的粉饰,他们的“各退一步海阔天空”,在强权面前,就是一种无声的合谋。

甚至这些温和派先生们,总在劝:“从来如此,便先忍着罢。”有时总觉得,这种“温和”的伪善,比那赤裸裸的凶残,更让人齿冷。因为凶残,还能看清敌人,还能奋起反抗。而这种温和,却能将反抗,化为一种“极端”,一种“不懂事”,让人在精神上,先自矮了三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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